(資料圖)
立夏之后,川西平原進入麥收和插秧的“雙搶”時光。周末上午,我趁著日頭還不算燥辣,獨自驅車出城,去看望朋友,與即將謝幕的上個季令道個別,同時從田野上采擷一束盛開的新麥花。
麥花不是小麥灌漿期間紛揚的細微的白色籽粒,而是豐收時節的原野上那些嫣然綻放的麥穗。麥熟如花,這是我依據自己的感悟賦予它的一個喻稱,或許帶有主觀審美取向,但我期望引發更多人的共情,讓“麥花”成為一個被普遍認可的美麗意象。
駛出西二環,我在旌陽一片自然村落路口泊了車,沿村道漫步。穿過幾座幽靜的竹林院舍,眼前豁然閃現出一壩待收的麥壟。放眼眺望,視野里沒有早年大戰“紅五月”那樣人山人海、銀鐮揮舞、拌桶嘭嘭的宏大場景。幾臺橙紅色聯合收割機正從田疇遠端以勢如破竹的氣魄隆隆逼近。麥田中央,站著幾個伶仃的身影,定睛看,原來是稻草人。多年不見這類粗陋的田間偶像,如今再度顯形,風采竟然有幾分另類:十字草把上,早先時候的襤褸布衫換成了休閑衛衣。衣服成色黯舊,款式卻帶著幾分新潮,估計是當今農家時尚后生的棄用之物。三角形連衣帽捂罩著稻草人的腦袋,看上去酷似暗藏殺機的蒙面俠。不過,它們身邊依然有小鳥氣定神閑在麥壟間起起落落。靈慧的精靈早已明察秋毫,并不在乎這類虛張聲勢的恫嚇。
收割機步步逼近,形成包抄合圍之勢。眼前這些密匝的植株,它們告別扎根一季的腳下沃土已進入倒計時。我在窄窄的田埂上蹲下身,與面前的麥穗構成近在咫尺的對視。空心精瘦的麥秸稈從土壤根部挺直身板,力道十足地往上托舉著每一枚飽滿的穗子。此時,理所當然地用“沉甸甸”來形容一株株即將離土歸倉的麥子。我反復細數過,發育成熟的麥子每穗多達40粒以上。麥穗是風姿綽約的:一痕隱約的中線將麥囊均分成四組,呈菱形列序;麥粒彼此作齒狀咬合,對稱鑲嵌,最終勾描出麥穗整穗的微微弧度。柔軟的衣胞之外,有須芒如尖利之戟,葉片與麥衣被陽光灼成一色褐黃。秸稈下端靠近泥土的一段,尚存留些許墨綠與鵝黃,凸顯著青銅的質感。我小心避開芒刺,捋出衣胞珍藏的麥籽,攤在手心,每一粒都飽滿豐盈,曲線細膩,輪廓精美,陽光之下透溢出栗金般的燦艷。拋幾粒入口,細細咀嚼,乳白色的漿液溢出麥子的甘甜,經不住撩惹,口舌立時生津。而遍地密匝的麥子集體釋放出的恢宏馥香,如潮汐卷涌,令人在陶醉中陷入眩暈。那種芬芳,融合了肥沃田泥的腥濕氣息、糧食草本的清香氣息、農人汗滴禾下的咸苦氣息,還有風雨霜雪和燦爛陽光附著在麥子中的精華氣息……麥子醇厚的體香,在每一個農人和每一個懂得感恩五谷的俗世凡人的心中,是任何一種所謂奇花異卉的“高貴”氣息都難以媲美的。當一望無垠的麥穗在故鄉的原野上隨風搖曳、婀娜曼舞時,其流光溢彩的意蘊,豈不是神來之筆點染在大地上碩大無朋的花團錦簇?
麥花非俗常之花,不能釀蜜,不能點綴麗人的發髻,不能為英雄編織榮耀的花環,不能替神圣的儀典盛宴渲染烘托繽紛的喜悅與熱烈的歡慶。但它鮮活的花穗被抽離秸稈,凈身為千籽萬粒的珠璣之后,有著令人肅然起敬的涅槃重生。它們將經受連日暴曬,然后被送往作坊或加工廠,研磨成純白的面粉。再往后,它們分道揚鑣,依憑偶或的機緣化身為饅頭、大餅、掛面、水餃、面包、西點或更繁多的花樣,最終轉換成延續人們生命的強大動能。資料顯示:世界80億人口,以小麥為主食的占了半數以上,遍布歐美大陸,還有我國的東北、西部和黃土高原……毫不夸張地說,麥子養活了大半個世界。
我開始采麥花,身姿保持深蹲,頭一再下伏,直至低于麥穗,這是此刻應有的謙恭與虔誠。身子前傾,左手扶著植株,右手以拇指和食指作鉗咬狀,從麥穗往下約40厘米處發力掐摘。無聲處,秸莖一根根斷開,茬口有晶瑩的汁液露珠一樣泛出。
采滿一握,打道回家。無需任何修剪加工,也不需清水滋潤,就將一束拙樸插入細篾竹簍。竹簍是某年途經山區鄉街淘得的,麥花插入,盈簍一蓬,恰是絕配居家清供,置于樓梯拐角處。偶有來客,一進廳堂就被這一束麥花搶了眼球,紛紛贊嘆、好奇。一日三食,家人圍坐餐桌,每每端碗舉箸,麥花躍然入眼,于是心中感念大地圣物的養育之恩,珍惜盤中粒粒的來之不易。
麥花與我同一屋檐,朝朝暮暮不枯不萎,始終栩栩如生。更神奇的是隨著時日悠悠,麥穗通體會洇成純潔的銀白,樸素而高雅,更加動人心魄。那一份麥子特有的芳馥歷久不消,在每一寸空間中暗香浮動。夜晚進入夢鄉,我恍惚覺得自己躺臥在廣袤的田野上,頭頂是懸湖一樣湛藍的天穹,白云悠悠,惠風和暢,身邊大片大片的麥花正恣情綻放……